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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udio Mouette 画
马振骋 译
拉蒙 到鸡尾酒会时心情很不好
尽管在卢森堡公园见面结束时,拉蒙有过同情的感觉,但是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达德洛属于他不喜欢的一类人。是这样,即使他们两人尚有共同之处:喜欢语惊四座;出人意表说出一个有趣的想法;众目睽睽之下勾引女人。除了拉蒙不是一个那喀索斯。他追求成功但是又怕招人嫉妒;他喜欢受人欣赏却又远离崇拜者。自从他在私生活中遭遇几次伤害,尤其从去年起他不得不加入到死气沉沉的退休者队伍,他的谨言慎行变成了对孤独的爱;他的非正统言论从前使他充满朝气,如今把他变成了一个不切合实际、脱离时代,因而也是年迈的人,尽管表面还不至于如此。所以他的老同事(还没退休)邀请他参加鸡尾酒会他决定谢绝,只是等到夏尔和凯列班向他发誓说,唯有他的光临才使他们还可忍受那份愈来愈乏味的服务员工作,他才在最后时刻改变了主意。可是,他到得很晚,在一位客人发表大捧主人的演说之后很久。公寓里挤满了人。拉蒙不认识一个人,他朝着长桌子走去,他的两位朋友在桌子后面提供饮料。为了驱散坏心情,他跟他们说了几句话,要模仿巴基斯坦语的嘴唇动作。凯列班也用同样的嘴唇动作给了他一个正版回应。
然后,他手拿一杯酒,心情依然不好,在陌生人中间走来走去,有几个人朝着前厅的门转身,他被这阵骚动吸引。一个女人出现在前厅,身材修长,貌美,五十岁左右。她头向后仰,好几次把手插入头发,姿势优美地挽起又放下,对着每人脸上露出楚楚动人的表情;客人中谁也不曾见过她,但是个个都根据照片认识她:拉弗朗克。
她走到长桌子前停下,俯身,注意力非常集中地向凯列班指她爱吃的各种不同的开那批[1]。([1]canape,餐前开胃小食,多为烤面包片、饼干上放冷肉、干酪、酱料等。)
她的盘子立刻放满了,拉蒙想到达德洛在卢森堡公园跟他讲的事:她不久前失去了热爱的伴侣,多亏上天的一项神奇指令,在他去世的时刻她化悲痛为欢乐,对生的欲望百倍增长。他观察她:她把开那批往嘴里塞,脸因用力嚼而动作很大。
当达德洛的女儿(拉蒙见过她)看到那位修长身材的名人,嘴巴不动了(她也在嚼什么),两腿开始跑动:“我亲爱的!”她要拥抱她,但是名女人端在肚子前的盆子阻挡了她这样做。
“我亲爱的,”她重复说,这时拉弗朗克正在对付嘴里的一大块面包和萨拉米。她没法一口都吞下,就利用舌头把那口食物推到臼齿与腮帮之间;然后她用力尝试对少女说出几句话,少女一句没听懂。
拉蒙往前走两步,为了更近观察她们。小达德洛吞下了嘴里的东西,声音响亮地说:“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但是我们决不会让您一个人的!决不会!”
拉弗朗克眼神茫茫的(拉蒙明白她不知道这个跟她说话的人是谁),把一小团食物推到嘴巴中央,咀嚼,咽下一半,说:“人即是孤独。”
“哦,这话再对也没有了!”小达德洛叫道。
“层层孤独包围的孤独,”拉弗朗克又说,然后她把其余东西吞下,转过身去别的地方。拉蒙还没体会,脸上已经露出一丝有趣的微笑。
阿兰 把一瓶雅马邑[1]放到橱顶上
([1]armagnac,法国西南部出产的一种白兰地酒。)
差不多在这丝微笑意外地照亮拉蒙面孔的同时,一声电话铃响打断了阿兰对一个赔不是的人起源的反思。他立即知道是玛德兰。这两人共同感兴趣的东西实在不多,然而彼此交谈又那么长时间那么开心,这是怎么一回事教人难以明白。
当拉蒙解释他的天文馆理论,说天文馆建立在历史的不同点上,人们从那些天文馆说话就不可能彼此听懂,阿兰立即想到了他的女友,因为亏了她他才明白,即使是真正相爱的两个人,如果生日相差太远,他们的对话也只是两段独自的交叉,总有一大部分不能为对方明白。这就是为什么——比如说——他从不知道玛德兰念错从前的名人的名字,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还是她有意滑稽摹仿,好让大家明白她对于发生在她本人生命以前的事丝毫不感兴趣。阿兰对此并不感到为难。跟她这样的人这样待着他觉得有趣。他尤为满意的是当他独自待在工作室时,他在那里挂上了博斯[1]、高更(我不知道还有谁)复制品的海报,这些给他划出了他的私密空间。
他一直有个模模糊糊的想法,若早生六十年,他会是个艺术家。这个想法确实是模模糊糊的,因为他不知道艺术家这个词在今天是指什么。一位改行当了玻璃工的画家?一位诗人?诗人还存在吗?最近几星期教他高兴的是参加了夏尔的幻想剧,他的木偶戏,这个正因为没意思而令他迷惑的没意思的事。做自己爱做的事(那么他知道自己爱做什么吗?)是没法养活自己的,明白了这一点,他在完成学业以后选择了一份工作,工作中不需要发挥他的独创性、他的创意、他的才干,而只是他的聪明,也就是说可以用算术来表示的能力,不同的人在数量上比高低,有的人多些,有的人少些。阿兰还是多的,所以他赚得多些,可以时不时给自己买一瓶雅马邑。几天前,他买了一瓶,当时他看到标签上的千位数恰好是他出生的年份。他对自己承诺要在生日那天打开,与朋友一起庆祝自己的荣耀,大诗人的荣耀;由于对诗怀有一种谦卑的尊重,他发誓再也不写一句诗了。
跟玛德兰聊了很久,很满意,几乎很快活,他拿了那瓶雅马邑登上一把椅子,把它放在一只高(很高的)橱的顶上。然后他坐在地板上,靠着墙壁,盯着瓶子看,慢慢地瓶子在他眼里变成了王后。
卡格里克 召唤好心情
当阿兰瞧着橱顶上的酒瓶时,拉蒙不停地责备自己为什么到这个他不愿待的地方来;所有这些人都教他不喜欢,他尤其是尽量避免遇到达德洛;这时候他看见他才离几米远,面对着拉弗朗克,试图用口才来吸引她;拉蒙为了避开,又一次躲到长桌子旁边,凯列班正在往三位客人的玻璃杯里倒波尔多酒;他又是比画又是做鬼脸,要让他们明白这酒质地少见。先生们懂得餐桌礼仪,举起玻璃杯,握在掌心好长时间给酒加温,然后在嘴里含上一口,相互对看一眼,脸上表情先是绝对专心,然后惊讶钦佩,最后高声表示满意。
这一切约持续一分钟,直至这场品酒会粗暴地被他们的对话打断,拉蒙观察着他们,印象中是在参加一场葬礼,其间三个掘墓人在埋葬葡萄酒的醇味,同时把他们的闲言闲语如灰土般洒落在棺木上。又一次他脸上露出有趣的微笑,同时一个很低的声音,几乎听不见,更像是一声口哨而不是语句,在他背后响起:“拉蒙!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转身:“卡格里克!你在这里干什么,你?”
“我在寻找一位新女友,”他回答,他的那张实在毫无可取之处的小脸发亮了。
“亲爱的,”拉蒙说,“你一直是我以前认识你时候的样子。”
“你知道,厌倦,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换女友。不这样,心情不会好!”
“啊,好心情!”拉蒙叫了起来,好像被这三个字触动了灵感。“是的,你说出来了!好心情!重要的是这个,不是什么别的!啊,见到你真高兴!几天前,我对朋友谈起了你,哦,我的卡基,我的卡格里,我有许多事要跟你说……”
在同一个时候,他窥见几步外他认识的一个少妇的美丽面孔;这令他迷惑;仿佛这两次偶然的遇见,神奇地与同一个时间相关联,让他充满了活力;在他的头脑里,“好心情”这些字的回音像一声召唤那么响亮。“原谅我,”他对卡格里克说,“有话以后再说,现在……你懂的……”
卡格里克微笑:
“我当然懂的!去吧,去吧!”
“朱丽,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拉蒙跟那个少妇说。“我有一千年没遇见您了。”
“这是您的错,”少妇回答,放肆地盯着他的眼睛看。
“直到此刻为止,我不知道是什么没道理的道理引导我来参加这个死气沉沉的派对。现在我终于知道了。”
“一下子,死气沉沉的派对不再死气沉沉了,”朱丽笑。
“是您把死气一扫而光,”拉蒙也笑着说。
“但是您怎么会来的?”
她朝着一个小圈子做了个手势,小圈子围着一位年老的(非常年老的)大学名人,“他总是有什么要说,”然后,她带着若有所指的微笑,
“我急于想在今晚晚些时候见您……”
拉蒙兴致勃勃,窥见夏尔在长桌子后面,一副神不守合的怪相,眼睛朝着上面什么地方看。
这种奇异的姿势引起他兴趣,然后他在心里说:不用去操心上面的事是多么快乐,身处在这下面是多么快乐;他瞧着朱丽走远;她屁股的颠动在招呼他,在邀请他。
第五部分 一根小羽毛在天花板下飘
一根小羽毛 在天花板下飘
“……夏尔……一副神不守舍的怪相,眼睛朝着上面什么地方看……”这几句话我写在前一章的最后一个段落里。但是夏尔,他又是在看上面什么呢?
一个微小的东西在天花板下抖抖索索;一根极小的白羽毛,慢悠悠地飘动,落下,升起。在这张摆满盘子、瓶子和玻璃杯的长桌子后面,夏尔站着,一动不动,头微微向后昂,这时候客人一个个被他的姿势弄糊涂了,开始跟着他的目光看。
夏尔观察小羽毛飘泊不定时,感到一种焦虑;他想到的是这几个星期以来他惦念的天使用这个方法告诉他,自己已经到了这里什么地方,很近。可能天使被逐出天庭以前,受了惊吓,从翅膀里掉落这根小羽毛,肉眼难辨,犹如焦虑的痕迹,犹如与星辰共同度过的快乐时光的回忆,犹如一张名片来说明白己降临和宣布末日到来。
但是夏尔还没有准备好面对末日;末日,他宁愿把它放到以后再说。病中母亲的画面出现在他面前,他感到揪心。
可是小羽毛在这里,它上升又降落,这时在客厅的另一边,拉弗朗克也在朝着天花板看。她举起手伸出食指,好让羽毛在上面登陆。但是羽毛躲开拉弗朗克的手指,继续自己的漫游……
一场梦的终结
在拉弗朗克举着的手的上方,小羽毛继续飘泊不定,而我想象二十来个人,在一张大桌子四周,目光朝着空中,即使并没有羽毛在上面飘;他们尤其感到困惑和紧张的是,那个令他们害怕的东西既不在他们正面(如一个可以杀死的敌人),也不在下面(如秘密警察可以清除的陷阱),而是在他们头顶上什么地方,像一个看不见的威胁,不具形体,无从解释,抓不住,罚不着,刁钻神秘。有几个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我坐在长桌子一头,毫无表情,看见斯大林在咕哝:“都给我安静,胆小鬼!你们怕什么?”
然后声音提高了:“你们都坐下,会议还没散呢!”
莫洛托夫在窗边向他提示:“约瑟夫,有人在暗中策划。据说要把你的雕像都推倒。”然后,他在斯大林嘲讽的目光下,在他沉默的压力下,顺从地低下头,回到桌前的椅子坐下。
当大家都回到各自的位子上,斯大林说:“这就叫一场梦的终结!所有的梦都有一天要终结的。这既是预料不到的也是不可避免的。你们这些庸才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大家都一声不吭,唯有加里宁不知道自我控制,高声说:“不管发生什么,加里宁格勒永远是加里宁格勒!”
“说得有道理。我很高兴知道康德的名字从今以后与你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斯大林回应说,愈来愈感到有趣。“因为你知道,对康德这是实至名归。”他的笑声既孤独又快活,在大厅里飘荡很长时间。
拉蒙 在玩笑结束时的哀歌
斯大林的笑声传得很远,在客厅里幽幽颤动。夏尔在放饮料的长桌子后面,眼睛一直盯着拉弗朗克竖起的食指上空那根小羽毛,拉蒙在这些仰起的头颅中间,看到时机已到高兴得不得了,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静悄悄带着朱丽溜走。他左右寻觅,但是她不在。他总是听到她的声音,她最后几句话听起来像是劝诱。他总是看到她美妙的屁股,一边远去一边向他打招呼。她是上卫生间了?去补妆?他走进一条小过道,在门口等候。好几位女士出来,用怀疑的目光瞧他,但是她没出现。太明白了。她已经走了。她把他支开了。
一下子,他只想离开这个令人无精打采的集会,一刻也不久留地离开,他朝门口走去。但是凯列班在离那里几步远的地方,端了一个托盘出现在他面前:“我的上帝,拉蒙,你怎么愁眉苦脸的啊!快来喝杯威士忌吧。”
跟朋友还能赌气么?他们出其不意相遇还是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既然周围这些傻子都像给催眠了似的,目光朝着高处看,朝着同一个荒谬的地方,他还不如单独跟凯列班一起脚踏实地,像在一座自由小岛上说些知心话。他们停下,凯列班为了说点什么开开心,讲了一句巴基斯坦语。
拉蒙(用法语)回答:“祝贺你,亲爱的,你出色的语言表现。但是你不但没让我开心起来,反而让我忧愁更深了。”
他在托盘上取了一杯威士忌,喝下,把杯子放回,又取了第二杯,拿在手里:“你和夏尔编造了巴基斯坦语的闹剧,为了在社交鸡尾酒会上寻开心,社会上你们只是几位势利人可怜的当差而已。故弄玄虚寻开心可以保护你们。然而这曾经是我们大家的战略战术。我们很久以来就明白世界是不可能推翻的,不可能改造的,也是不可能阻挡其不幸的进展的。只有一种可能的抵挡:不必认真对待。但是我看到我们的玩笑已经失去其能力。你强迫自己说巴基斯坦语寻开心。也是白费心,你感到的只是疲劳与厌烦而已。”
他停下,看到凯列班把食指放到嘴前。
“有什么事吗?”
凯列班朝一个男人方向点头,那人矮小、秃头,离开两三米远,唯有他没把目光朝向天花板,而是朝向他们看。
“那又怎么啦?”拉蒙问。
“不要说法语!他在听我们说话,”凯列班悄声说。
“但是你有什么担心的?”
“我请你,不要讲法语!我觉得他窥视我们有一个小时了。”
拉蒙明白了他朋友的真正焦虑,用巴基斯坦语说了几句胡话。
凯列班没有作出反应,然后,镇静了一点点:“现在,他瞧别的地方去了,”他说,然后:“他走了。”
拉蒙心乱,喝下他的那杯威士忌,把空杯放到托盘上,又机械地取了一杯(已经第三杯)。然后他声调严肃地说:“我向你发誓,我实在没想到有这种可能性。但是真会出现的!如果一个寻找真相的仆人发现你是法国人!那时,肯定的,你就是个嫌犯!他会想你隐瞒身份其中肯定有个暧昧的理由!他向警察局告发!你就要被传去询问!你解释说你的巴基斯坦语是一个玩笑。他们就会笑:多么愚蠢的遁词!你肯定是在图谋不轨!他们会给你戴上手铐!”
他看到凯列班脸上犯了愁:“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忘了我刚跟你说的话吧!我说的是蠢话!我说得过分了!”然后,他压低声音又说:“可是,我懂的。开玩笑也会变得很危险。我的上帝,这一点你应该知道!斯大林给他的伙伴讲的鹧鸪的故事你还记得吗?赫鲁晓夫在盥洗室大吼大叫你还记得吗?他是寻找真相的英雄,他轻蔑地吐唾沫!这一幕具有预见性!它真正开创了一个新时代。玩笑的黎明!后笑话时代!”
一片小小的愁云又一次飘过拉蒙头颅的上空,这时在他的想象中又出现历时三秒钟的朱丽与其正在走远的屁股;他迅速喝完酒,放下杯子,拿起另一杯(第四杯),宣称:“我亲爱的朋友,我少的只是一样东西:好心情!”
凯列班又环顾四周;秃顶矮子不在了;这使他镇静下来;他笑了。
拉蒙继续说:“啊,好心情!你从来没读过黑格尔吧?肯定没有。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呢。但是把我们塑造出来的教师从前逼迫我去研究他。黑格尔在他对喜剧的反思中,说真正的幽默没有无穷的好心情是不可想象的,请听好,这是他说的原话:‘无穷的好心情’,‘unendliche Wohlgemutheit’。不是取笑,不是嘲讽,不是讥诮。只是从无穷的好心情的高度你才能观察到你脚下人类的永久的愚蠢,从而发笑。”
然后,停顿一会,手拿杯子,他慢慢又说:“但是好心情,怎么找到呢?”他喝完,把空杯子放到托盘上。凯列班向他送来告别的微笑,转过身走了。拉蒙朝着走远的朋友举起手臂,叫道:“好心情,怎么找到呢?”
拉弗朗克 走了
拉蒙听到的回答只是些叫声、笑声、掌声。他扭头看客厅的另一边,那里那根小羽毛终于停落在拉弗朗克竖起的食指上,她把手举得尽可能高,像个乐队指挥在指挥一部大交响曲的最后节拍。
激动的观众慢慢静下来,拉弗朗克始终举着手,用响亮的声音(尽管嘴里还有一块蛋糕)朗诵:“上天向我示意,我今后的生活会更美丽。生活比死亡更强,因为生活是以死亡作为营养!”
她闭上嘴,瞧着观众,咽下最后的蛋糕残渣。周围的人鼓掌,达德洛走近拉弗朗克,好像要以大家的名义庄严拥抱她。但是她没有看见他,手始终举向天花板,小羽毛在拇指与食指之间,她慢慢地踏着舞步,美妙地一颠一颠走向门口。
拉蒙 走了
拉蒙瞧着这一幕饶有兴趣,感觉笑又在身体内重生了。笑?黑格尔的好心情终于在高处发现了他,决定把他接到家里吗?这难道不是一声召唤,要把这个笑抓住,在他心中尽量长久保留吗?
他偷觑的目光落在达德洛身上。整个晚上他都成功地躲着他。他该不该出于礼貌过去向他道别?不!他的好心情难得出现,不要把这样的好时光破坏了。他应该尽快往外走。
他开心,完全醉了,他走下楼梯,冲到马路上寻找的士。他不时发出一声响亮的笑。
夏娃的树
拉蒙寻找的士,阿兰坐在工作室的地板上,身子靠墙,头低着;可能他昏昏沉沉入睡了。一个女性的声音把他唤醒:
“你给我讲的事我都喜欢,你编的东西我都喜欢,我没什么要添加的。可能除了肚脐这事。对你来说,无肚脐女子的典型是一位天使。对我来说,是夏娃,第一个女人。她不是从肚子里生出来的,是心血来潮,是造物主的心血来潮。从她的阴户、一个无肚脐女人的阴户生出了第一根脐带。我若相信《圣经》说的,从那里还生出了其他脐带,一个小男人或一个小女人接在每根脐带的头上。男人的身体不能生育,完全没有用处,而从每个女人的性器官又生出一根脐带,在它的一端连上另一个女人或另一个男人,就这样重复亿万次,转化成了一棵大树,一棵由无数个身体组成的大树,一棵树枝刺人天空的大树。你想一想,这棵巨大的树是根植于一个小女人、第一个女人、可怜的无肚脐夏娃的阴户里。
“当我怀孕时,我把自己看成是这棵树的一部分,挂在其中的一根脐带上,而你那时还没有生,我想象中你在空中飘荡,接在我的身体里钻出来的脐带上。从那时起,我梦见一个杀人犯,他在下面掐住无肚脐女人的喉咙。我想象中她的身体奄奄一息,坐以待毙,分崩离析,以致从她身上生出的这棵巨树,一下子失去了根,失去了底盘,开始下跌,我看见它的无数枝条像一场铺天盖地的雨往下落,请好好理解我,我梦见的不是人类历史的终结,不是未来的一笔勾销,不,不,我期盼的是人的完全消失,带着他们的未来与过去,带着他们的起始与结束,带着他们存在的全过程,带着他们所有的记忆,带着尼禄和拿破仑,带着佛祖和耶稣,我期盼的是根植于第一个蠢女人的无肚脐小腹内的那棵树彻底毁灭——那个女人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她可怜兮兮的交媾肯定没给自己带来丝毫快活,却给我们造成多大的苦难……”
母亲的声音停住,拉蒙拦下了一辆的士,阿兰靠着墙,又昏昏沉沉入睡了。
第六部分 天使堕落
向玛丽亚娜 告别
最后几位客人离开,夏尔和凯列班把他们的白上衣放进包里,他们又变成了普通人。葡萄牙女人愁眉苦脸,帮他们收拾盘子、盆子、瓶子,把东西都放在厨房的一个角落里,让职员第二天带走。她怀着一片好意给他们出点力,一直在他们身边不走开,以致两个朋友累得不能继续再说语无伦次的怪话,却也得不到片刻休息,能找个时机用法语相互交换一下明明白白的想法。
凯列班脱去了白上衣,在葡萄牙女人眼里就像天神下凡变成了普通人,即使一个低微的女仆也可以轻易跟他讲讲话了。
“我说的话您真的一点听不懂吗?”她(用法语)问他。
凯列班(用巴基斯坦语)回答了什么,说得非常慢,认真地一字一顿,眼睛直盯着她的眼睛。
她仔细听着,好像这个语言说得慢了就会变得好懂些似的。但是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
“即使您慢慢说,我还是什么都听不懂。”她难过地说,然后问夏尔:“您能够用他的语言跟他说什么呢?”
“只是最简单的几句厨房用语。”
“我知道,”她叹气。
“您喜欢他?”夏尔问。
“是的,”她说,面孔通红。
“我能为您做什么?要不要我跟他说您喜欢他?”
“不要,”她回答时猛摇头。“跟他说,跟他说……”她想想,“跟他说他在法国这里会感到很孤独。很孤独。我想跟他说,如果他需要什么,找个帮手,甚至或者需要吃……我可以……”
“您叫什么名字?”
“玛丽亚娜。”
“玛丽亚娜,您是天使。一个出现在我旅途中的天使。”
“我不是天使。”
夏尔突然不安起来,同意说:“我也希望不是。因为只有生命快结束时才会看到天使。生命的结束,我要推到愈后愈好。”
他想到母亲,忘了玛丽亚娜要求他做什么;当她用哀求的声调再提到时他才想起来,“先生,我是请您跟他说……”
“啊,是的,”夏尔说,他向凯列班胡言乱语说了几句。
凯列班走近葡萄牙女人。他在她嘴上亲了亲,但是女孩把嘴唇抿得很紧,他们的亲吻有着不可妥协的纯洁。然后她跑着逃开了。
这种腼腆使他们产生了怀旧心理。他们一声不出走下楼梯,坐进汽车里。
“凯列班!你醒醒吧!她不适合你!”
“我知道,但是让我为此遗憾吧。她一片好意,我也乐意为她做点好事。”
“但是你为她什么好事也做不了。你一出现只会给她带来不幸,”夏尔说。他启动汽车。
“这个我知道。但是我也没办法。她让我产生怀旧心理。怀念昔日的纯洁。”
“什么?纯洁?”
“是的。尽管我有花心丈夫的恶名,对纯洁却有一种不能消除的怀旧心理!”他又说:“上阿兰家去吧!”
“他已经睡了。”
“把他叫醒。我想喝酒。跟你还有他。为纯洁的荣誉碰杯。”
雅马邑 高高在上
一声喇叭声,又冲又长,从路面往上传。阿兰打开窗。凯列班在楼下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喊:“是我们!可以上来吗?”
“可以!上来吧!”
凯列班从楼梯大声说:“你家有喝的吗?”
“你教我认不得了!你从来不是酒鬼啊!”
阿兰说,打开工作室的门。
“今天是例外!我要为纯洁碰杯!”凯列班边说边走进工作室,后面跟着夏尔。
阿兰经过三秒钟犹豫不决,又恢复温厚的天性,“你要是真的为纯洁碰杯,这是个理想的机会……”他朝着顶上放酒的橱柜做了个手势。
“阿兰,我要打个电话,”夏尔说;为了能够说话时旁边无人,他消失在走道里,把门在身后关上。
凯列班凝视着橱顶上的酒:“雅马邑!”
“我把它放到那上面,让它像王后似的坐在御座上,”阿兰说。
“是哪一年的?”凯列班试图念标签,然后赞叹:“啊不!这不可能!”
“打开吧,”阿兰下命令。凯列班拿了一把椅子,爬了上去。但是即使站在椅子上,他也仅仅够到瓶底,它高高在上不让接近。
叔本华的世界
斯大林在同一张长桌子一端,被同一批同志围住,他朝加里宁转过身:“相信我,亲爱的,我也肯定著名的伊曼努尔·康德的城市将来永远叫加里宁格勒。作为他出生城市的主保圣人,你能不能给我们说一说什么是康德最重要的思想?”
加里宁对此一窍不通。这样斯大林按照他的老习惯,对他们的无知深感厌烦,就由自己来回答:
“康德最重要的思想,同志们,是‘物自体’,在德语中是Ding an sich。康德认为在我们的表象背后有一个客观物,‘物’是我们不能认识的,却是真实存在的。但是这个思想是错误的,在我们的表象后面没有真实的东西,没有‘物自体’,没有Ding ansich。”
大家都听着,不知所措,斯大林继续说:“叔本华还更接近真理。同志们,什么是叔本华的伟大思想?”
大家都避开考宫嘲讽的目光,他按照自己众所周知的习惯,最后由自己回答:
“叔本华的伟大思想,同志们,是世界只不过是表象与意志。也就是说在我们所看到的这个世界背后,没有什么是客观的,没有Ding an sich,为了使这个表象存在,使这个表象现实,必须有一个意志;一个巨大的意志,把它强加于人。”
日丹诺夫胆怯地提出不同意见:“约瑟夫,把世界作为表象!你一辈子在敦促我们证实这是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哲学的谎言!”
斯大林说:“日丹诺夫同志,意志的第一本质是什么?”
日丹诺夫没有开口,斯大林回答说:“是它的自由。它能够证实它需要的东西。这个不谈。真正的问题是这个:地球上有多少人,世界就有多少表象;这不可避免地产生混乱;怎么在这个混乱中建立秩序呢?答案是清楚的:把唯一的表象强加于大家。也只能由一个意志来强加,一个巨大的意志,一个超越于众意志的意志。只要我的力量允许我这样做我就是这样做的。我向你们保证在一个大意志的统制下,人们最终会对什么都相信!哦,同志们,对什么都相信!”斯大林笑了,带着幸福的笑声。
他想起鹧鸪的故事,狡黠地瞧着他的同志们,尤其是赫鲁晓夫,这位矮而圆,在那时候两颊通红,再一次敢于显示勇气:“可是,斯大林同志,即使以前你说什么他们信什么,今天他们可一点也不相信你了。”
一拳头打在桌子上 震得到处都响
“你什么都懂了,”斯大林回答说,“他们不再相信我了。因为我的意志松懈了。我把我可怜的意志整个都在贯彻这个梦想,全世界都开始把它当真了。我为此牺牲我的全部精力,我把自己也牺牲进去了。我要求你们回答我,同志们:我是为谁作出了牺牲?”
同志们都目瞪口呆,甚至连嘴巴都没张开试试。
斯大林自己回答:“同志们,我是为人类作出了牺牲。”
大家都像松了一口气,点头赞赏这些豪言壮语。卡冈诺维奇甚至鼓起掌来。
“但是人类是什么?这不是客观的事物,这只是我的主观表象,也就是说:我用自己的眼睛可以看到我四周的东西。同志们,我用自己的眼睛整天看到的又是什么呢?我看到的是你们,你们!你们还记得那个盥洗室,你们关在里面大吼大叫不同意我的二十四只鹧鸪的故事!我在走廊里听你们吼叫感到很有趣,但同时又心想:我浪费了自己全部精力就为了这些傻瓜吗?我是为了他们活着吗?为了这些可怜虫?为了这些极端平庸的白痴?为了这些小便池边的苏格拉底吗?一想到你们我的意志就松懈了,衰退了,一蹶不振了。还有梦想,我们美好的梦想,再也得不到我的意志的支撑,就像一幢大房子断了顶梁柱一样坍塌了。”
斯大林为了强调坍塌,一拳头打在桌子上,桌子抖个不停。
天使 堕落
斯大林的拳头在他们的头脑里回响很久。勃列日涅夫朝着窗子瞧,不能控制自己。他看到的东西不可信:一位天使两只翅膀张开,悬浮在屋顶上。他从椅子上站起:“一位天使,一位天使!”
其他人也站了起来:“一位天使?我没看见!”
“不错!在上面!”
“我的上帝,又是一位!他落下来了!”贝利亚叹口气。
“白痴们,还会有许多你们将看着落下来的,”斯大林低声说。
“一位天使,这是一个朕兆!”赫鲁晓夫宣布说。
“一个征兆?那又是什么征兆呢?”勃列日涅夫叹口气,吓得瘫痪了。
那瓶陈年雅马邑 流在地板上
确实,这样落下是什么朕兆呢?预示一个乌托邦的崩溃,此后再也没有其他的乌托邦?一个时代留不下一点痕迹?书籍与图画被抛向空中?欧洲再也不成为欧洲?还是今后再也没有人笑的笑话?
阿兰不对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他看着凯列班手里抓着那瓶酒,突然从椅子上跌倒在地受了惊吓。他俯身朝着他仰天躺着一动不动的身体。只有那瓶陈年(哦,很多很多年前的)雅马邑从打碎的瓶子里汩汩流在地板上。
一个陌生人 向他的情人道别
同一时刻,在巴黎的另一端,一位美女在床上醒来。她也听到响亮清脆的一声,像拳头敲在桌子上;她紧闭的眼睛后面,梦里情景依然清晰生动;她半睡半醒,记起那是几场春梦;具体的画面已经朦胧,但是她觉得自己兴致不错,因为那些梦既不摄人魂魄,也不难以忘怀,但有趣是毫无疑问的。
然后,她听到:“很美啊。”这时候她才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男人在门边,正要离开。这个声音尖、弱、薄、脆,就像说话的人。她认识他吗?是的;她隐约记起来了:在达德洛家的鸡尾酒会,老拉蒙也在,他爱上她;为了躲开他,她让一个陌生人陪在身边;她记起他很温柔,非常谨慎,几乎是隐身人;她甚至记不起他们是在什么时候分开的。但是我的上帝,他们分开过吗?
“真的很美,朱丽,”他在门边重复说了一句,她心想,有点儿惊讶,这个男人肯定跟她在同一张床上过夜的。
不祥之兆
卡格里克还举起手打最后一声招呼,然后下楼到马路上,坐进自己那辆车,而这时在巴黎另一端的一间工作室里,凯列班在阿兰的帮助下从地上站起来。
“你没事吧?”
“没事。一切都好。除了雅马邑……再也没啦。原谅我,阿兰!”
“请求原谅是我的任务,”阿兰说,“我让你爬上这把破旧的老椅子,是我的错。”然后,他一副担心的样子:“但是,我的朋友,你脚跛了!”
“有一点儿,但是不严重。”
这时,夏尔从过道回来,关上他的手机。他看到凯列班样子怪怪地弯着腰,手里还拿着那只破瓶子:“发生什么啦?”
“我把瓶子打碎了,”凯列班向他说。“雅马邑再也没了。不祥之兆。”
“是的,很大的不祥之兆。我必须毫不耽误到塔布去,”夏尔说。“我母亲不行了。”
斯大林和加里宁 逃跑
一位天使落下来,这肯定是一个朕兆。在克里姆林宫大厅里,人人眼睛盯着窗子,都害怕。
斯大林微笑,趁没人瞧着他,朝着大厅角落的一扇小暗门走去。他打开门,进入一个小间。在那里,他脱下华丽的官服,穿上一件旧而磨损的派克,然后拿起一支长猎枪。这样化装成了打鹧鸪的猎人,他回到大厅,朝着通往走廊的那扇大门走。大家都盯着窗子看,没人看见他。最后,他把手放到门把上时,要对他的同志们看上俏皮的最后一眼,他停下一秒钟。这时他的目光与赫鲁晓夫的目光遇上了,赫鲁晓夫喊了起来:“是他!你们看他穿了他的衣服吗?他要人家都相信他是个猎人!他把我们撂在困境中不顾了。可是有罪的是他!我们都是受害者!他的受害者!”
斯大林已经在走廊里走远了,赫鲁晓夫捶墙壁,拍桌子,跺地面,脚上穿了没上油的乌克兰大靴子。他鼓动大家也要表示愤怒,立刻,大家高叫、谩骂、顿足、蹦跳、用拳头敲墙和桌子、用椅子拍打地面,以致大厅内回响着一片地狱般的喧闹声。这一番闹腾就像以前他们休息时,聚集在盥洗室,站在彩色绘花陶瓷尿池子前一样。
大家都像以前那样在那里,除了加里宁悄悄地走远了。他憋着可怕的尿急,在克里姆林宫走廊里绕圈子,但是找不到一个小便池,最后出门跑到了马路上。
第七部分 庆祝无意义
摩托车上的 对白
第二天上午将近十一点钟,阿兰跟他的朋友拉蒙和凯列班约好在卢森堡公园附近的博物馆前见面。走出工作室以前,他转身跟照片上的母亲说再见。然后他上了街,走向他停在离家不远处的摩托车。他往上跨时,隐约感觉背后有个人似的。好像玛德兰与他在一起,轻轻地在碰他。
这个幻觉使他感动;好像在向他表示他对女友的那份爱;他启动车子。
然后他听到身后一个声音:“我还要跟你说。”
不,不是玛德兰。他听出是母亲的声音。
道路堵塞,他听到:“我要肯定你与我之间不存在误会,我们彼此都很理解……”
他不得不刹车。一个行人钻进来穿过马路,转身向他做出威胁的手势。
“我说话坦白。我一直觉得把一个不要求到世界上来的人送到世界上,是很可恶的。”
“我知道,”阿兰说。
“瞧你的周围:就你看到的人中没一个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来这里的。当然,我刚才说的话是所有真理中最平凡的真理。那么平凡,又是那么基本,以至大家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几分钟里一辆货车和一辆汽车把他夹在中间,他继续他的路程。
“大家都喋喋不休谈人权。闲扯淡!你的存在就不基于什么权利上。即使你自愿要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些人权骑士,他们也不会让你这样干。”
红灯在十字路口上空亮起。他停下。马路两边的行人开始朝着对面的人行道走。
母亲继续说:“瞧瞧所有这些人!瞧!你看到的至少有一半长得丑。长得丑,这也属于人权的一部分吗?一辈子长个丑相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没有片刻的安宁!你的性别也不是你自己选择的。还有你眼睛的颜色。你所处的世纪。你的国家。你的母亲。重要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选择的。一个人只对无关紧要的事拥有权利,为它们那就实在没有理由斗争或者写那些什么宣言了!”
车又开动了,母亲的声音温和下来:“你成为现在这个样是因为我软弱。是我的过错。我请你原谅。”
阿兰没有出声,然后他声音平静地说:“你觉得你在什么事上有过错?没有力量阻止我出生?还是没有跟我的人生和解?我的人生幸而还不是太差的。”
她沉默了一会,回答说:“可能你是对的。我在两方面都有过错。”
“请求原谅的应该是我,”阿兰说。“我像一堆牛粪那样落入了你的生活。我把你赶往了美国。”
“别道歉了!我的小傻瓜,你对我的生活知道什么!你允许我叫你傻瓜吗?是的,不要生气,依我看来你是傻瓜。你傻的根源来自哪里你知道吗?你的善良!你可笑的善意!”
他来到了卢森堡公园附近。他停好摩托车。
“不要推托啦,让我请求原谅吧,”他说。
“我是个赔不是的人。你们——你与他——把我生出来就是这样的。作为赔不是的人,当我们——你与我——相互原谅时我觉得很幸福。相互原谅不是件美事吗?”
然后,他们朝着博物馆走去。
“相信我,”他说,“你刚才跟我说的事我都同意。一切都同意。你与我一致不是美事吗?我们的联盟不是美事吗?”
“阿兰!阿兰!”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断他们的对话:
“你瞧我的样子好像从没见过我似的!”
拉蒙 跟阿兰讨论肚脐的时代
是的,是拉蒙。“今天早晨,凯列班的妻子给我打电话,”他对阿兰说。
“她说到你们的晚会。我都知道了。夏尔去了塔布。他母亲不行了。”
“我知道,”阿兰说。“凯列班呢?他在我家的时候,从椅子上掉下来了。”
“她跟我说了。伤得可不轻。据她说走路有困难。痛。现在他睡了。他原来要跟我们一起看夏加尔的。他看不着了。我不也是?我受不了排队等。你瞧!”
他朝慢慢向着博物馆人口往前移的人群做了个手势。
“队排得不算太长,”阿兰说。
“可能不算太长,还是教人没兴致。”
“你来了又走已经有几回啦?”
“已经有三回。其实我到这里不是来看夏加尔的,而是为了看到队伍一星期比一星期排得长,也说明地球上人更多了。你看他们!你以为他们一下子就爱上夏加尔了吗?他们是哪儿都会去的,是什么都会干的,只是为了消磨他们不知用来做什么的时间。他们什么都不懂,因而让人带领着。他们实在是太好带领了。原谅我。我心情不好。昨天我喝多了。我真的喝得太多了。”
“那么你现在要做什么?”
“我们一起在公园里散散步吧!天气晴朗。我知道星期天人比较多一些。但是还可以。你瞧!阳光!”
阿兰没说什么。确实,公园的氛围是平和的。有人在那里跑步,有人路过,草地上有几圈人做着奇怪缓慢的动作,有人在吃冰淇淋,还有人在围栏后面打网球……
“这里,”拉蒙说,“我感觉好些。当然到处存在一致性。但是在这座公园里有较多的一致性。这样你可以保持你的个别性的幻觉。”
“个别性的幻觉……奇怪:几分钟前我有一次奇怪的对话。”
“对话?跟谁?”
“然后肚脐……”
“什么肚脐?”
“我没有跟你说过吗?最近我想肚脐想得很多……”
仿佛有个隐身的导演安排了似的,两个青春少女优雅地露出肚脐从他们身边走过。
拉蒙只能说:“是的。”
阿兰说:“露着肚脐这样散步是今日的时尚。风行至少十年了。”
“它像其他时尚一样也会过时的。”
“但是不要忘记肚脐的时尚开创了新的千禧年!就像有个人在这个象征性的日子把一张帘子拉开了,它几世纪以来不让我们看到这个基本事实:个别性是一种幻觉!”
“是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跟肚脐有什么关系呢?”
“在女人性感的身体上有几块黄金地段,我从前一直认为有三块:大腿、臀部、乳房。”
拉蒙想了一想,然后说:“没错……”
“然后,有一天,我明白还必须加上第四块:肚脐。”
拉蒙思索片刻后,同意说:“是的。可能是。”
阿兰说:“大腿、乳房、臀部在每个女人身上都有不同的形状。这三块黄金地段不但令人兴奋,也同时表示一个女人的个别性。你爱的那个人的臀部你不可能弄错。你爱的那个臀部,你在几百个臀部中间一眼就能认出。但是你不可能根据肚脐去识别你爱的那个女人。所有的肚脐都是相似的。”
至少有二十个孩子笑着叫着,跑步向着两个朋友交叉而过。
阿兰继续说:“这四块黄金地段的每一块都表示一条情色信息。我问自己,肚脐跟我们说到的情色信息是什么呢?”一个停顿后他说:“有一件事是明显的:跟大腿、臀部、乳房不一样,肚脐对于有这个肚脐的女人的事什么都不谈,它谈到的不是这个女人的事。”
“它谈到什么呢?”
“胎儿。”
“胎儿,那当然,”拉蒙同意说。
阿兰:“爱情从前是个人的节日,是不可摹仿的节日,其光荣在于唯一性,不接受任何重复性。但是肚脐对重复性不但毫不反抗,而且还号召去重复!在这个千禧年里,我们将在肚脐的标志下生活。在这个标志下,我们大家一个个都是性的士兵,用同样的目光盯着的不是所爱的女人,而是肚皮中央的同一个小圆孔,它代表了一切情色欲念的唯一意义、唯一目标、唯一未来。”
突然一次意料不到的相遇打断了这场对话。
在同一条小路上迎面走来的是达德洛。
达德洛 到来
他也喝得很多,睡得很差,现在到卢森堡公园借散步来清醒清醒。拉蒙的出现首先令他尴尬。
他邀请他参加鸡尾酒会只是出于礼貌,因为是他找来了两名和气的服务员帮他办酒会。但是由于这个退休者对他再也没有用处,达德洛竟然没想找点时间在酒会上招呼他,欢迎他光临。现在他感到理亏,张开双臂,大叫:“拉蒙!我的朋友!”
拉蒙记得自己跟老同事没有道别就从鸡尾酒会上溜了。但是达德洛响亮的招呼声舒散了他的不安心理;他也张开双臂,喊叫:“好哇,我的朋友!”他向他介绍阿兰,热烈邀请他跟他们一起。
达德洛记起也是在这同一座公园里,突然来了灵感,让他编了个可笑的谎言,说自己患了绝症。现在怎么办呢?他说话不能自相矛盾,只得继续装成重病在身的样子。然而,他很快明白毫无必要为此压住自己的好心情,他觉得这么做并不过分为难,因为谈笑风生只会使一个楚楚可怜的病人更加引人注目,更加可钦可佩。
他在拉蒙和拉蒙的朋友面前,交谈时的口吻轻松风趣,说到这座公园已是他最亲切的风景的一部分、他的“乡下”,他这样反复说了几次。他跟他们谈到这些诗人、画家、大臣、国王的雕像。“你们看,”他说,“从前的法国还是一直活着呢!”然后带着温和好玩的嘲讽,他指指法国贵妇人——王后、公主、摄政女王的白色雕像,每个都是竖立在一个大基座上的全身像,高大伟岸。每尊像之间相隔十到十五米,一起形成一个非常大的圆圈,居高临下,下面是一个美丽的水池。
更远处,从四面八方,哗啦啦过来几群孩子进行集合。“啊,这些孩子!你们听到他们的笑声了吗?”达德洛微笑。“今天有个节日,我忘了哪个节日。是什么儿童过的节日。”
突然,他集中注意力:“那边出什么事啦?”
过来一个打猎的人和一个撒尿的人
从天文馆路过来的一条大道上,一个男人五十岁左右,上唇蓄胡子,穿一件磨损的旧派克,肩扛一支长猎枪,朝着大理石贵妇人绕成的圆圈奔过去。他挥手、尖叫。周围的行人停了下来,瞧着他,惊讶、同情。是的,同情。因为这张留胡子的脸有什么东西很祥和,这使公园的氛围清新,有了一种从古时带过来的田园气息。他教人想起了好色者、乡村的轻狂之徒、冒险家,往往步入中年变得世故后更讨人喜欢。他有乡下人的魅力、男性的善良、民间的土风,人们见了感到震动,向他露出微笑,他也兴高采烈回应。
然后,他不停在跑,朝着一尊雕像的方向举手。人人都朝着他的手势看去,看见另一个人,这人很老,瘦得可怜,留一撮尖尖的山羊胡子,他为了不让好奇的人看到,躲在一尊大理石女像的大基座后面。
“嘿嘿!”猎人说,把枪搁在肩上瞄准,朝着雕像放枪。这是法国王后玛丽·德·美第奇,以她的老、肥、恶、傲慢著称。一枪打掉了她的鼻子,使她显得更老、更恶、更肥、更傲慢,而那个躲在雕像基座后面的老人吓坏了,跑得更远,最后为了躲开好奇者的目光,蹲在奥尔良公爵夫人米兰的瓦伦丁娜后面(那位要美丽多了)。
这声意料不到的枪声,这张削去了鼻子的玛丽·德·美第奇的面孔,起初使那些人发呆;他们不知道如何反应,东张西望,等待信号,好让他们明白这个猎人的行为怎么解释,应该把他定为破坏分子还是恶作剧?应该报以嘘声还是掌声?
猎人好像猜到他们身陷困境,大叫:“在法国最著名的公园里撒尿,是禁止的!”然后,他瞧着那一小群人放声大笑,笑得那么开心、自由、天真、憨直、友善、有感染力,四周的人都像松了一口气,也跟着笑。
山羊胡子老人从米兰的瓦伦丁娜雕像后面出来,还在扣裤子前门襟的扣子,满面露出舒心的幸福。
拉蒙也是一脸的好心情:“这个猎人没让你想起什么吗?”他问阿兰。
“当然:夏尔。”
“是的。夏尔跟我们一起。这是他那出戏的最后一幕。”
庆祝无意义
这时,五十几个孩子从人群中脱离出来,像合唱团那样排成半个圆圈。阿兰朝他们走去,好奇地要看看接下来是什么,达德洛对拉蒙说:“你们看,这里节目很精彩。这两人完美无缺!肯定是没有工作的演员。失业者。你们看!他们不需要剧院的舞台。一座公园的走道对他们就够了。他们不放弃。他们要演戏。他们为生存奋斗。”
然后,他记起了自己的重病,为了让人记得他悲惨的命运,他低声加了一句:“我也是在奋斗。”
“我知道,朋友,我钦佩您的勇气,”拉蒙说,他希望在他不幸时撑他一把,接着说:“达德洛,很久以来我都想跟您说一件事。说无意义的价值。那个时期,我尤其想到您与女人的关系。我那时想跟您谈谈卡格里克。我的好朋友。您不认识他。我知道。那就不谈。现在,无意义在我看来跟那时相比另有一番面目,在一个更强烈、更有启示性的光照下。无意义,我的朋友,这是生存的本质。它到处、永远跟我们形影不离。甚至出现在无人可以看见它的地方:在恐怖时,在血腥斗争时,在大苦大难时。这经常需要勇气在惨烈的条件下把它认出来,直呼其名。然而不但要把它认出来,还应该爱它——这个无意义,应该学习去爱它。这里,在这座公园里,在我们面前,您瞧,我的朋友,它就绝对明显、绝对天真、绝对美丽地存在着。是的,美丽。就像您自己说过的:完美无缺的节目——根本是无用的,孩子们笑——不用知道为什么——不美吗?呼吸吧,达德洛,我的朋友,呼吸我们周围的无意义,它是智慧的钥匙,它是好心情的钥匙……”
恰好在这时刻,在他们面前几米远,蓄胡须男人搂着山羊胡子老人的肩膀,用一种庄严动人的声音向围着他们的人说:“同志们,我的老友以他的荣誉向我发誓,他今后决不会在法国贵族夫人身上撒尿了!”
接着他再一次放声大笑,大家鼓掌、高叫,母亲说:“阿兰,我很高兴在这里和你一起。”
然后她的声音转化成一声轻微、安静和温柔的笑。
“你笑了?”阿兰问,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母亲的笑声。
“是的。”
“我也是很高兴,”他说,动了感情。
达德洛则不出一声,拉蒙知道这个人那么斤斤计较伟大的真理,听了他对无意义的赞颂不会开心;他决定对他予以不同的对待:“昨天我看见你们了,您和拉弗朗克。你们两人都很美。”
他观察达德洛的表情,看到这次他的几句话中听多了。这次成功给了他灵感,他立刻来了个主意,想到一个既荒谬又奇妙的谎言,现在他决定把它当作一件礼物,一件送给来日无多的人的礼物:“但是要多加小心,当大家看到你们,一切太明白了!”
“明白?什么?”达德洛问,难以掩饰心头的快乐。
“明白你们是情人。不,不要否认,我都懂。不要担心,还没有人口风比我还紧!”
达德洛直视拉蒙的眼睛,那里像一面镜子,映出一个楚楚可怜的病人,样子还是很幸福,毕竟做了一位名女人的男友,他从没碰过她,一下子却成了她的秘密情人。
“亲爱的,我的朋友,”他说,他拥抱拉蒙。
然后他走开了,两眼湿润,幸福快乐。
儿童合唱团已经排成一个完美的半圆,指挥是个十岁男孩,穿礼服,手执指挥棒,准备给出信号,让音乐会开幕。但他还是要等待一会儿,因为一辆小敞篷马车,车身漆了红黄双色,由两匹小马驹拉着,滴滴笃笃驶近来。穿破旧派克的蓄胡子男人把他的长猎枪高高举起。赶车的也是个男孩,听命令把车刹住。蓄胡子男人与山羊胡子老人登上车,坐下,最后一次向观众致意,观众兴致勃勃,挥手,这时儿童合唱团开始唱《马赛曲》。
马车启动,顺着卢森堡公园的一条大道,朝着巴黎的马路慢慢驶远去。